疫情之下 看不見的人怎樣被“看見”
視障者楊欣才在《身處上海的盲人搶不到菜的真相》一文中寫道,“不論是搶菜App或是在微信群里接龍團購,不夠友好的無障礙設計都是阻礙視障者無法搶到菜的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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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進入“全域靜態管理”以后,80后視障者楊欣才僅在電商平臺嘗試著搶過兩次菜,讀屏軟件還沒讀到購買入口時,菜就已經搶完了。
之后,楊欣才直接或間接詢問了56位視障朋友的情況,其中,20%是上海人,80%是外地人。
這里面,5%的視障者是老年人,他們之中只有半數人會使用手機,且有一個共同的感受:疫情之下有困難,困難在于買不到物資。來自上海本地的視障者仇威表示,視障者本身面臨的處境可能不至于那么難,但疫情下稍微疊加一些其他因素,比如獨居、年邁、數字鴻溝等,困難就被放大了。
據統計,上海視障殘疾人約有9萬人,其中,全盲的約有3萬人,這還不包括像楊欣才這樣外地來滬的人。從全國來看,這一群體的數量更為巨大。中國殘聯2021年2月發布的數據顯示,2010年年末,我國視力殘疾有1263萬人。疫情之下,他們中有些人仍在困境中掙扎。
“要能走通”
社區封控的第三天,楊欣才對吃飯的憂慮就加重了。當時,家里的綠葉菜見底,鹽和蒜只剩一到兩頓的量。
此前,他曾與妻子商量儲存一些物資,妻子表示,“不用,咱們兜里揣著錢,不可能買不到東西,這是上海。”楊欣才點點頭:“有道理。”封控第四天,楊欣才盤點了家中的余糧,并精確規劃了每一頓的量。同時,他和妻子下載了多個App搶菜,幾天下來,均無所獲。
幸運的是,鄰居找到了菜源,大家一起通過“拼個騎手”把物資運進了小區。楊欣才花費265元獲得了5桶泡面、6個番茄、1公斤豬肉、30個雞蛋和1包鹽,拿到物資的一刻,他已經想出了雞蛋的四種做法。隨后,楊欣才把兩桶泡面和兩瓶汽水,其中包括一瓶當時的“硬通貨”——可樂,送給了合租房次臥兩個平時不做飯的小伙子,楊欣才擔心他們“斷糧”。
后來,楊欣才發現,周圍70%的視障人士的處境似乎不如他。
楊欣才了解到,上海一家盲人按摩店通過社區團購了30-40斤豬肉,肉到之后,志愿者卻聯系不上店里的人。原來是這些視障人士得知豬肉價格升至40元/斤了,他們又不好意思跟志愿者說:吃不起。后來,志愿者給楊欣才發了一個信息:肉的事情解決了。店里的師傅告訴他:肉送來了,沒要錢。
楊欣才想改變。于是,他便在網上發布了《身處上海的盲人搶不到菜的真相》一文,呼吁人們關注這個群體。他在文章中寫道:“不論是搶菜App或是在微信群里接龍團購,不夠友好的無障礙設計都是阻礙視障者無法搶到菜的重要原因之一”。
隨后,不少愛心人士找過來,有人想幫忙買菜,也有人捐物資,還有一些人更直接:想給錢。楊欣才說,“雖然可以用錢買物資,但因為沒有管理善款的經驗,我就拒絕了。”
與此同時,他還做了一些表格,收集視障人群所需的物資,并尋找可靠的解決渠道,讓雙方對接起來。每個渠道楊欣才都會先測試是否真的能用。他說,“我給他們提供的渠道必須得要能走通,不然,給他們希望了,他們努力去聯系,最后沒有成功,是很難受的。”
起初,楊欣才建議一些有困難的視障人士撥打12345熱線求助,他發現,有人打了兩天也未打通。
當刷到某個企業捐贈蔬菜的消息時,楊欣才就會把這些消息轉給缺菜的視障人士。他發現,有人花費一整天打通了電話,對方卻表示:對不起,蔬菜已經發完了。
測試時,楊欣才發現一些電商平臺針對老幼病殘人群的綠色通道“走不通”。在確認人員類別后,平臺便跳出一個讓視障人士填寫所需物資的表格,提交成功后便再無消息。第二天,客服打來電話,讓他打開該應用主頁,點擊跑腿。楊欣才表示,這樣的說,反而多了一道程序。
“兩邊都不管”?
相較于視力更弱的太太,居住在上海浦西區的仇威,眼睛還有一點光感,所以,他面臨的困難主要不是購買物資,而是獲取信息難。他說,“信息少了我就比較容易焦慮。”
平時,仇威所在的小區會通過廣播發布封閉小區、核酸檢測等關鍵信息,也會通過微信群、小區公示牌等發布一些信息。有些信息仇威知道時已經晚了,或者有些信息他根本無法獲取到。
比如,他并未得到商戶會提前關門的消息。3月31日上午10點多,他出門買了速凍餛飩、干木耳和一些水果,這也是他在上海封控前最后一次買到物資。當日下午兩點多,他再出門購買物資時,周圍的商戶已經停業了。
此前,街道盲協群里發布了一個PDF文件,主要是通知盲人朋友們做核酸檢測,以及請基層殘聯想辦法幫助有困難的盲人。
仇威說,盲人朋友一般無法直接通過讀屏軟件讀取PDF文件的內容。另外,文件中沒留聯系方式,他想尋求幫助,也不知道找誰。
他知道,視障者并不希望被特別照顧,而是希望在信息獲取方面,社會能考慮一下視障人群的不方便。“如果為視障人群提供了無障礙的便利,即便我們操作起來可能慢一點,但我們卻能跟其他人一樣,靠自己去完成。”
仇威也加入了“搶菜大軍”,但他常常因無法及時了解電商平臺特供上海的商品或者無法及時獲得社區團購的信息,錯過一些機會。仇威的父母也是上海的視障人士,沒有與他們住在一起,他們面臨一個共同的情況:實際居住地與戶籍所在地并非同一個地區,無法獲得當地殘聯的幫助。
對于殘疾人來說,殘聯就像他們的“娘家人”,有問題第一時間就是想到找殘聯。
一天,仇威從朋友那里得知,殘聯正在為殘疾人發放物資。因為父母年紀比較大,眼睛不方便,仇威希望能幫父母申請一些。電話打過去后,仇威被問到戶籍所在地,對方回復他的意思是,“不在戶籍所在地,這個情況我們幫不了你。”仇威又詢問了父母居住地的殘聯,得到的回復是:“不是我們區的人,名單上沒有。”在仇威看來,“兩邊都不管。”經過多次申請,戶籍所在地的殘聯將其父母的信息轉給了父母居住地的殘聯。后來,仇威的父母拿到過一次殘聯發放的物資。
不要在“一個很深的入口里面”
仇威告訴記者,像他這樣的視障人士在登錄網站或使用應用程序時,便利程度只能達到普通人的60%-70%。他希望,可以有一個簡便、無障礙的界面,來收集視障人士的需求,讓他們可以便捷提交信息,而不是跟一些網站或App一樣,“在一個很深的入口里面”,需要點擊多次屏幕,才能找到界面,“可能我們無法及時找到甚至找不到這個入口。”
事實上,這段時間,上海市殘聯一直在對包括非滬籍殘疾人在內的殘疾人進行排摸。其中,上海各區殘聯對69家工商登記注冊的盲人按摩機構進行了專項摸排。根據上海市殘聯掌握的信息,目前被困上海的非滬籍視障人士有800多人,要求各區殘聯將其納入屬地基本生活保供范圍。
對于居住在住宅區內的非滬籍視障人士,由居村委會予以重點保障;對于居住在商務樓、賓館內的非滬籍視障人士,由街鎮殘聯協調物業公司、賓館運營單位提供必要生活物資。據初步統計,截至目前上海市已累計向盲人按摩機構發放千余批次生活物資。
民政部、中國殘聯近日聯合印發通知,從5月15日起,在全國范圍內實行困難殘疾人生活補貼和重度殘疾人護理補貼申請“全程網辦”服務,這是對“跨省通辦”申請方式的重要補充,這也意味著很多在滬的外地打工人申領這兩項補貼將實現“一次都不跑”以及“不見面審核”。
楊欣才覺得,現在很多人不太缺菜了,但下一個問題來了,“停工停產期間,視障人群的經濟狀況相當脆弱。”這也是楊欣才當前面臨的困境。
個別小型盲人按摩店的按摩師在沒收入的情況下,需要自掏腰包買菜。楊欣才表示,雖然他們吃得起菜,但一些年長的視障人士可能就是在掏“棺材本兒”了。
上海市殘聯關注到了這一問題。相關負責人表示,上海市以及各區殘聯與盲人按摩師的用人單位加強了溝通聯系,督促他們承擔起視障員工基本生活保障的責任,幫助他們共渡難關。
楊欣才了解到,上海一位盲人按摩店的店長一直被隔離在店里,除了需要支付常規的房租、水電費等外,每天還要掏錢買菜養員工。加上他家里兩個孩子的花費、妻子正懷著三胎,花銷很大,店長無奈地和楊欣才訴苦。
此前,上海市殘聯呼吁社會各界愛心人士伸出援助之手,幫助視障人士安全度過疫情封控期。楊欣才還關注另一個問題——長期封閉可能會給一些視障人士帶來的心理問題。他坦言,自己其實是一個十分樂觀的人,但極偶爾的情況下,也會產生一些負面情緒。
一個好消息是,從5月16日起,上海分階段推進復商復市。楊欣才、仇威他們都在等待店里重新開張的那一天。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趙麗梅 來源:中國青年報 【編輯:張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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