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資料圖】
初夏的一個下午,一只布谷大概迷路了,在城市上空孤單地叫著,時遠時近。黃昏快要到來,我留意到它好長一陣沒有發聲了,就想,它終于找到歸路,還鄉了。
布谷!那叫聲,卻突然在我家窗外冒了出來。窗關著,那里并不能停留一只鳥。我上上下下搜尋,直到眼睛讓兩團紅色晃得花了起來。那是兩幅紅色窗花。窗花里藏著鳥,都不是真鳥。
我還是等了等,才把窗輕悄悄推開,沒有一個撲棱棱的意外。兩幅窗花隨著各自安身的窗玻璃,拉開了一點距離。春節前夕,家人就把窗花采購回來并張貼好,而我,竟然整整一個春天,都對窗間那點綴熟視無睹。
左邊一幅是四方形,四邊布滿了梅花。今年是兔年,所以梅花中央有兩只兔子,一只曲著前爪站著,一只趴在地上,都乖乖地仰著頭和梅花枝上的一只喜鵲說著什么。從空白處鈐印的“玉兔迎春”四個字來看,喜鵲雖高高在上,卻是一個配角。
右邊一幅是圓形,周圍布滿了梨花。兩只燕子正從花間往外飛,嘴里銜著一朵梨花的那只已半身出框,另一只緊隨其后。花間也有鈐印,是“與物皆春”。
我已經看出來,兩幅窗花的材質都不是紙,只不過薄如紙罷了。圖案也不是鏤空的,只不過通透之處與玻璃同色罷了。那么,那樣的窗花,還是農耕文化之花嗎?
我老家沒有貼窗花的習俗,我卻在不同地方見到過它。沒錯,窗花是窗上張貼的剪紙,已有上千年歷史。一代一代剪紙藝人靠著雙手,靠著刀剪和紙,讓剪紙藝術翩然傳到今天。而今,憑著手手相傳的溫度提升,憑著環環相扣的物流跟進,窗花可以讓城市任何一個門戶順利接收,為任意一扇窗添上祥瑞之景。但高樓大廈窗玻璃那一個尺度,顯然又讓窗花那一份嬌弱感到了局促,也讓鄉野風味、俚俗風趣等都有了一個換裝進城的心思。可以說,窗花,恰是可以一窺民間藝術之流變的窗口。
我又看了看梨花間那四個字“與物皆春”。宋代理學家朱熹在《敬恕齋銘》中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是行之,與物皆春。”意思是,只要照著孔子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去做,就能與世間萬物共享春天般的美好。那會兒,我想的卻是,我的親人們在新春到來之際,把心中那一份美好的祈愿張貼到窗上,如果將其簡單理解為那是他們“己之所欲”,或許等于把春天、夏天和秋天一齊辜負掉了,剩下一個冷寂的冬天,孤獨地等候下一縷春光。
而那只燕子突破框框所領略到的氣象,讓我感覺到,那更像是梅花中兔子和喜鵲正在討論的問題。
二
天色暗了一些,我并沒有從那窗前離開。窗花里的花就不說了,兔子也不說了,但是,那鳥,我見了它們,怎么會沒有幾句話要說呢?
聽,布谷又在遠處叫起來了。
我突然想到,剛才眼皮底下冒出的那一聲,會不會是某個孩子氣的鄰居模仿布谷,或者,那就是一個孩子的模仿呢?要不,那會不會是誰把電子鐘和手機之類拿到了窗口,把從布谷那兒照搬來的鈴聲放送出來,給那只真正的布谷一個回應呢?
窗花并不能為我作證,剛才有一只真正的布谷飛過。那么,那布谷,會不會是從我夢中飛出去的一只呢?
我到了那會兒才想起來,之前我從一本書上知道,布谷是膽小的鳥。它每年只有到農忙時節才會出來一陣,并且不把自己藏好就不會發聲。怪不得,我至今都沒有見過它的模樣。我卻一直認為它是不由分說的鳥,是飛來飛去的小喇叭。我小時候在太陽下干活,它躲在某個清涼的地方,小眼睛一定看見我割了那么多麥子、拾了那么多麥穗,還照樣不斷給我下達命令。我一點也不怕它,它叫一聲,我就學著它叫一聲。我那是要把每一聲都還給它,有時抬頭向著藍天,有時埋頭朝著大地。結果,它一直當著它的小喇叭,我很快就成了臨時的小啞巴。幾十年過去,我大概把記憶里的那些叫聲相加成了一個總和,因此,一只孤單的布谷在城市里的叫聲,一嘴一嘴啄破了我的一個下午,又一句一句喚回了我的一個春天。
窗花里有沒有布谷的位置,我不知道。多年以來,我讀到或者寫到的布谷,要是也相加起來,不一定比在現實中聽到的要少。幾年前,我還在一篇小說中借人物之口埋怨過它:“飛著吆喝不腰疼。”我要是早知道它并不是那種斬釘截鐵的鳥,并且身上背著的故事不止一個,或許就不會那樣說了。
天色更暗了,我又有了一個走神,差點讓左邊窗花里的那只鳥變了模樣。喜鵲登梅,應該沒錯。我小時候的記憶里卻沒有梅花,喜鵲總是把巢筑在靠近人戶的大樹上。我從小就渴望我家附近出現一個喜鵲窩,并不是需要喜鵲來報喜,而是想趁它們不在的時候抄了那窩。那一堆干柴,能夠煮熟一鍋飯,那應該算一個大喜。還好,那樣的事沒有發生。不然,后來我還怎么好意思在小說里寫那些喜鵲窩呢?
一個細心的讀者曾經問我,你好幾部小說里都有一個喜鵲窩,這有什么原因嗎?當然有。我說,因為我認識的鳥很少,就幾種,包括喜鵲在內。
我說的是實話。我熟悉的鳥,除了布谷,除了喜鵲和燕子,還有麻雀、烏鴉和斑鳩。那個初夏的黃昏,一不小心就讓它們跑出來了一半。我小時候不知掏過多少麻雀窩,燕子窩卻是從不敢碰,而那“一般黑”的烏鴉,躲它都來不及。斑鳩是出名的懶鳥,它住在幾根柴棍搭建的所謂巢里,還成天瞎叫喚:“苦苦苦,苦!”
喜鵲和燕子在窗花里,而其他鳥,包括布谷,都在記憶里。
三
窗外,窗花之外,已是一派暮色。每天那個時候,就會有島影不斷浮出來。那些小丘一樣的建筑,總會被我想象成小島,燈火會把它們一一點亮,然后發出含混不清的信號。那些高山峻嶺一樣的摩天大樓,它們在白天好像并不那么巍峨,甚至可以視而不見。而暮色降臨那刻,它們全都化作山影沖天而起,并且帶出了燈火,掛在了峭壁之上。
家人們早已回來,我家的燈也已經打開。那兩幅窗花,又參與著迎接夜晚的儀式。無論島影還是山影,都正在進行一場散漫的布置,填充或者留白,配色或者修邊。我家的燈影,盡管窗玻璃上多出來了兩團紅暈,卻是遠近高低都不一定能看到。
我自己,終于,切切實實地看到了。那不是兩朵晚霞,那是被夜晚暫時挽留住的兩朵朝霞。
我的童年記憶在反復提醒我,不能懷疑那是一只真正的布谷。那個夜晚,我不知道它會歇在哪兒。我愿意繼續相信,它是一只勇敢的鳥,一定不會被那高聳的燈山灼傷,或者被漫卷的燈海淹沒。
我在這座城市已經生活了二十幾年,差不多每天都在同一條大街上行走,感覺不是在追隨它,而是在模仿它,包括它的打開、容納、變通、堵塞,以及堵塞之后的流動。無論車流多么囂張,我依然能夠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它和車水馬龍一樣振振有詞,不斷回答我對關于人生意義的新的追問。
站在高樓的窗前,我又有了一個追問。我一開口,卻聽見了自己的一聲回答。
布谷!
窗的那一道縫立即變成了一個高音喇叭,趁著窗花們不注意,把我的聲音發布出去了。
我的身后,響起了鍋碗瓢盆的聲音。
我還站在那兒,透過兩幅窗花看出去,看了左邊,看右邊。兩只兔子好像都跳到了右邊,還沒來得及換回白色,就又搶在我發現之前跳回了左邊。燈山或是燈海把光影投射過來,無論梅花還是梨花,它們白了又紅,紅了又紫,紫了又藍。燕子和喜鵲,它們也都變成了花,變成了橙色、黃色和綠色……
而窗玻璃,變成了一朵鋪張的大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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